失味的荸薺
梁實秋在《臘肉》一文中這樣寫道:“真正上好的臘肉我只吃過一次……此后在各處的餐館里吃炒臘肉都不能和這一次相比!边@一次是他在湖南湘潭朋友家吃的,賓主盡歡,喝干一瓶溫州老白酒。
并非只有大師才會這樣感慨,塵世中普通的我們也常常憂嘆:蜂蜜沒有幼時親手從屋檐下蘆柴管里撥出來的那塊香甜了;市場上石榴果肉紅寶石似的好看,卻寡淡無味,哪里是記憶里的好味道?
我友小韓還斤斤計較著攤販出售的荸薺的滋味。我倆逛街時,賣荸薺的小攤主殷勤地招呼著:“姑娘來吃一個,不好吃不要錢!”小韓走上前去,從籃子里挑了一個紫紅水潤、大個兒的荸薺放嘴里,她未吃完就跟攤主抱怨:“老板,你這荸薺水分太多,沒嚼頭,還不大甜!”攤主一聽急了:“姑娘你這樣挑剔,倒是買不著東西了!毙№n輕嘆了一聲:“是的,我要的那種荸薺的滋味,買不到了!”
有些滋味是握在手里的一把亮閃閃的鑰匙,不經(jīng)意就開啟了一扇記憶之門。
小韓打小就喜歡吃荸薺。父親嬌慣她,分田到戶的三兩畝責任田別人家一律春麥子秋稻谷。她家,父親專門辟出一塊地來長荸薺。村子里的婆姨們看不慣父親對她的寵溺,大肆嘲笑他:“老韓,你準備養(yǎng)個姑娘種?”她知道村子里重男輕女的習俗,氣得大哭。父親聽了那些婦人言語,只是哈哈一笑,也不辯解,仍是每年為她種荸薺。
每年到了初冬,田里的荸薺就長成了,一直可以吃到來年春天。父親穿了膠鞋去泥濘的水田里挖荸薺,一只只荸薺就像一只只烏紫色的玉器埋藏在地底下,要用尋寶的耐性小心地從黑黝黝的泥土里把它們挖掘找尋出來。等有了半籃子后,拎去碼頭上把污泥洗去,一只只荸薺果然發(fā)出玉般溫潤的光澤。小韓放學一到家必歡天喜地拿了一只大個的荸薺,用她的編貝小齒啃去荸薺紫褐色的外皮,露出白嫩的荸薺肉來。老韓喜滋滋地問吃荸薺肉的小韓:“甜不甜?”小韓大聲說:“甜,甜煞人!”
老韓對他妻子說:“她喜歡吃,你弄點荸薺吃食給她吃,你不是手巧嗎?”小韓的母親就抑制不住喜色地說:“沒看過你這樣疼丫頭片子的!钡诙煲辉,小韓的母親做完早飯,洗了衣服后,就去豬肉攤上買了豬肉,把豬肉切了片,荸薺一個個削了皮,切成了片子,用荸薺片炒瘦肉薄片。小韓到了家吃到這樣一盤豬肉荸薺片,簡直像過年一般高興。她一連聲地向她的父母親夸這菜真是嫩滑腴美,甜香咸妙。小韓如饕餮一般,又添了一碗飯。
晚上小韓到家,又逢喜事一樁,她看見母親把洗干凈的荸薺放進鍋里,加水,丟入數(shù)個老冰糖,熬了一鍋的糖水荸薺。她主動幫母親送了一碗糖水荸薺給鄰居祥二嬸。二嬸笑呵呵地說:“這好吃的,我這肯定是跟小韓沾光才有得吃的!”小韓心里美滋滋的,她覺得自己要改名為“小糖”。冰糖荸薺甜,二嬸的話也甜到她心里去了。
窗外日光彈指過,席間花影坐前移,小韓已是人婦,也有了自己的小女兒。老韓老了,他滿頭青絲漸成霜染模樣,但小韓還是他心頭上的寶,荸薺一直種著,又開墾了一些新地來種,老韓說小韓的小女兒跟她媽媽一樣,也愛吃荸薺。每年荸薺上市的時候,老人就一如往常,彎腰屈腿蹲在地里尋玉石般刨荸薺,再挑選大個兒的洗凈、裝袋,背在肩上,乘了班車送到小韓所在的市里。
去年的那個冬天,老韓去世了。小韓的心撕裂了一個大大的口子,再吃到荸薺,她多了悲傷和心痛。那些她從各處買來的荸薺,任憑她用哪種方式吃,都不是父親親手種出的荸薺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