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商品經(jīng)濟不很活躍的農(nóng)耕時代，民間契約是和睦宗親家庭、裁決產(chǎn)權(quán)糾紛以及產(chǎn)權(quán)變更、傳承的重要文書，也體現(xiàn)特定時代的鄉(xiāng)風民俗的原始風貌。品讀來自漣水鄉(xiāng)間的幾份契約，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百多年前漣水鄉(xiāng)風質(zhì)樸可親，家風芬芳如桂。

●走進詩禮傳家的古老族群

暑氣散去，丹桂飄香。友人如約從漣水老家?guī)�來珍藏的家譜和“地契”。我如獲至寶，層層打開裹著的油紙，一疊厚厚的由綿紙或宣紙壘成的文契呈現(xiàn)眼前。小心翼翼展開，數(shù)一數(shù)，有31份。這些因年深日久而泛黃的文書，不僅有地契，還有房契、物契；有分家契約，還有產(chǎn)權(quán)調(diào)解契約。立契的時間，最早的在清咸豐年間，稍晚的也是民國時期的，前后綿延百年，幾近覆蓋近現(xiàn)代中國社會。文契除了幾份有較大破損，不能輕易展開，大都尚屬完好。

靜下心來，品讀漣水陸氏多代人默默傳承的文契，我恍若穿越時空，走進歷史教科書講不真切的近代農(nóng)村，走進一個詩禮傳家的古老族群，品味一幅幅芬芳襲人的風俗畫卷。

且看這份賣地文契：賣方將祖?zhèn)鞯乃漠�地出賣于胞弟，契約文字簡明，條理清晰。先是開宗明義，指出是“因正用”才“央中說合”這樁買賣，并載明土地面積、出售價格，體現(xiàn)明碼標價、童叟無欺。再是申明“是日錢契兩交，無有懸欠”，且“此系兩愿，非敢逼成�？趾鬅o憑，立此出賣文契存照”。三是精確寫明出賣地塊四至，以免日后因地界不清而引發(fā)糾紛。最后，買賣雙方及中人簽字畫押。

由這份民間契約不難看出，在鴉片戰(zhàn)爭后中國開始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背景下，蘇北農(nóng)村依然賡續(xù)著幾千年的農(nóng)耕文明，皇天后土，耕讀為業(yè)，誠信為本。鄰里之間、家族內(nèi)部土地財產(chǎn)買賣過戶，縱使彼此情愿、交易公平，也得請出德高望重之鄉(xiāng)賢尊長，從中說合擔保，是謂“中人”。如此立契，不僅是一種約定俗成，也不光是舉行一個莊嚴儀式，而是體現(xiàn)買賣雙方都極為看重也都很想擁有的人格尊嚴。

●為賣石碾而專門立契

再看一份財產(chǎn)過戶契約，它由原主人把自己名下的一盤石碾過戶給堂兄、堂侄而立。現(xiàn)代人似乎難以想象，為賣一盤農(nóng)村尋常可見的石碾而專門立契。但是在一百多年前的農(nóng)家，有一頭耕牛，好比今天買了一臺聯(lián)合收割機；有一盤石碾，不啻今天裝備了一套谷物脫殼機、粉碎機、磨面機。也正因為如此，我們才能看到這份光緒八年（1882年）的賣石碾文契。契約雖僅百字，卻見證了一件大型農(nóng)具的易主，見證了農(nóng)戶對賴以生存的生產(chǎn)工具的珍視。

現(xiàn)在看到的，是同治八年（1869年）的一份分家契，先輩人稱之為“義分契”。記載了150年前的一個春日，陸氏兄弟三人在尊長們主持下，平分家產(chǎn)的情景：兄弟仨（亦即兄弟三家）因“生齒日繁難以共爨”（人口逐漸增多，難以在一口鍋里吃飯），而“上遵祖父遵（尊）命，下憑親族公議，各立門戶……所有祖父遺產(chǎn)與后自置田產(chǎn)，配搭三分均分；所有房屋、家伙、用物，配搭三分均分”。這是31份契約里文字最長、交代最細致的一份了，全文有300余字。因為涉及土地、房屋、錢物的分配，必須逐一列出，再作三等分，所以必須事無巨細，交代清楚。這是我的家鄉(xiāng)漣水自古以來就秉持的風尚——快意恩仇而又公私分明。因此，眼前的這份珍藏了一個半世紀的“義分契”，它不全是一紙尋常的分家合約，也不可看成是一張“公事公辦”的文書，它一個“義”字當頭，提煉的是先人對生活、蒼生的感悟，對禮義仁智信的解讀，也是濃得化不開的淳樸鄉(xiāng)風、和美愿景。

●丈量、調(diào)解、立契

還有一份風格獨特、寓意深長的契約，為家族內(nèi)部重勘地界、退還占地而立。其行文至簡：立契人陸李氏“因侄孫冠謙界址不清，當憑親族丈明議定”，退出兩處田畝若干，注明四至，申明“永無反悔”。這是一件典型的土地糾紛案，當事人對簿家族“公堂”，宗親長輩特事特辦，對兩家土地先“丈明”，后“議定”，再立契。調(diào)解雷厲風行，折射宗親長輩公正權(quán)威；行文不蔓不枝，反映鄉(xiāng)人實在，不喜歡“扯犢子”。這種篤實鄉(xiāng)風，流傳百年千年，成為漣水人的性格標志。

不難看出，陸李氏逐年侵蝕族人陸冠謙的田地，已累積達一畝六分之多了。侄孫陸冠謙不堪忍讓，請出叔祖陸文齡主持公道。由是便形成這份契約，陸李氏退出侵占田地。但文契上只渺渺的一句“因侄孫冠謙界址不清”，所以“親族丈明議定”云云，公平解決了兩家田地糾紛。這里不說破被告的太過分，單說原告“界址不清”，不置評雙方曲折是非，單依實地丈量重新立契，看似原告對自家田畝管理粗放，實則被告服從了丈量、調(diào)解、立契�；�干戈為玉帛，似乎雙方都有面子，實則孰是孰非盡在不言中。

因為是親族，所以溫情脈脈；因為是名門望族、詩禮傳家，所以遇事不慌、處事不莽，有事好商量、成事一團和氣。那種從容，那份情意，那樣芬芳，沁人心脾，感人肺腑！

●“十八代衣冠門第”

說到這里，需要交代一下，據(jù)《山陽陸氏族譜》記載，漣水蔣庵陸氏，祖先是南宋忠烈丞相陸秀夫。這位由明朝皇帝追認的 “忠烈公”是鹽城人，生處大廈將傾而無力回天的至暗時刻，沒給后世留下不朽豪言，但他孤傲的靈魂已在走上仕途的那一刻，就與大宋簽訂下忠貞契約，從此生死契闊，向死而生。

《鹽城淮城漣水三族共譜·山陽陸氏族譜》

明洪武初年，鹽城陸氏一脈，因舉孝廉督造淮安新城，遷居淮安府城東門；清乾隆年間，其十七世孫（長房）陸占鰲再由淮安府山陽縣遷居漣水蔣庵。于茲，漣水陸氏開枝散葉，生生不息二百多年。陸氏后人無論在鹽城，還是在淮安（山陽）、漣水，薪火相傳的是“十八代衣冠門第，五百年忠孝人家”。

今由幾份契約，可窺其名門風范矣！

■特約撰稿 周翔 文/圖